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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回 借刀殺人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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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淚兒苦笑道:“我本來還很明白的,現在聽四叔你一說,反而越來越糊塗了。”

俞佩玉道:“這許多不合情理之事,只有一個解釋。”

朱淚兒道:“什麽解釋?”

俞佩玉道:“你們住的那小樓裏,必定隱藏著一個驚人的秘密。”

朱淚兒動容道:“秘密?”

俞佩玉道:“就因為這秘密,所以東方美玉舍不得走,就為了這秘密,所以胡姥姥等人才會來,也就是為了這秘密,俞放鶴才不惜放火。”

朱淚兒眼睛亮了,喃喃道:“但這又是什麽秘密呢?”

俞佩玉沈聲道:“你記不記得,你母親臨死的時候,是否對你說了一些不尋常的話?”

朱淚兒皺眉道:“她沒有說什麽呀?她只告訴我,這是我的家,也是她惟一能留給我的東西,叫我好生珍惜,所以我才一直舍不得離開……”

她語聲忽然停住,眼睛更亮了。

兩人對望了一眼,不約而同,霍然站了起來。

這時遠方的火勢更小,像是已將熄滅。

但火並沒有完全熄滅,燒坍了的壁角間、燒黑了的門窗裏,仍不時有火苗躥出,夾著一股一股的濃煙。

放眼望去,到處俱是煙霧彌漫,什麽都瞧不清。

俞佩玉和朱淚兒又回到了這裏。

他們借著煙火掩蔽,在焦木瓦礫間躥走了不久,就發現那孤立的小樓,早已被燒得倒塌了。

只有李家棧,房屋顯然造得分外堅固,火滅得也最早,梁木窗框,雖已全被燒毀,墻壁房屋卻有大半還沒有塌下。

朱淚兒走在瓦礫上,只覺腳底仍燙得灼人,幾乎連站都站不住,自濃煙中瞧出去,四面有不少黑衣大漢在四下走動,清理著火場,撲滅餘火,卻瞧不見俞放鶴等人,也沒有一個李渡鎮的居民。

俞佩玉正站在一處墻角裏,打量著四下情勢。

朱淚兒忍不住悄聲問道:“四叔,咱們是自己現在就去找,還是等他們來?”

俞佩玉沈吟道:“這許多年來,你都未能發現那秘密,一時半刻間,又怎能找得著,何況,此刻火勢已滅,他們那些人想必就要來了。”

朱淚兒道:“那麽咱們是不是就在這裏先找個地方藏起來?”

俞佩玉道:“嗯。”

朱淚兒眼珠子四下轉動,道:“藏在哪裏呢……四叔你看,那邊的那間屋子怎麽樣?”

俞佩玉道:“那屋子不行,此刻他們雖還未清查到這裏,但遲早總要過來的。”

朱淚兒道:“四叔你覺得藏在哪裏好?”

俞佩玉道:“廚房。”

朱淚兒放眼望去,只見木造的廚房,已完全燒光,不禁皺眉道:“廚房已燒光了,怎麽還能藏得住人?”

俞佩玉笑了笑,道:“廚房雖已被燒光,但廚房裏卻有件東西是燒不毀的。”

朱淚兒眼珠子一轉,笑道:“是爐膛,只有爐膛,是永遠也燒不壞的,四叔你真想絕了。”

他們再不遲疑,立刻就躥到廚房那邊去,只見角落裏有個水缸也還沒有燒破,只是缸裏的水已被燒得直冒熱氣。

俞佩玉掀起膛上的鍋,將缸裏的水全都倒了下去,等到膛裏的熱氣散出,他們就鉆了進去,再將鐵鍋蓋上膛口。

李家棧生意一向不錯,差不多每天都要照料二三十人的飲食,這爐膛自然蓋得比普通人家要大得多。

俞佩玉和朱淚兒兩個人躲在裏面,就像是躲在一間小房子裏似的,那添柴加火的膛口,就像是個窗戶。

廚房的木板墻已被燒光,從這小窗戶裏望出去,正可瞧見小樓那邊的動靜,瞧著她在那裏出生,在那裏長大的小樓,如今已化為一片灰燼,朱淚兒眼睛不禁又覺得濕了起來,卻勉強笑道:“四叔你可瞧見了麽,我們家的爐膛也沒有被燒壞。”

俞佩玉柔聲道:“正如你所說,爐膛是永遠燒不壞的,地,也是永遠燒不壞的,你若喜歡這地方,以後還可以再在這裏蓋一間和以前一樣的小樓。”

朱淚兒癡癡地望了半晌,眼淚終於又流了下來,幽幽道:“小樓雖可以重建,但以前的日子,卻再也回不來了,是麽?”

俞佩玉也像是癡了。

聽了朱淚兒的話,他也不覺想起過去的那一連串充滿幸福的恬靜歲月,想起他家園子裏那一株濃蔭如蓋的老榕樹,想起每值盛夏,他父親瞧著他在樹下練字的情況,想起他父親那慈祥的微笑……

這一切距離現在,也不過只有半年而已,但如今他想起來,卻宛如隔世一般,他眼睛也不覺有些濕濕的,黯然道:“不錯,過去的歲月,是永遠也不會再回來的。”

朱淚兒輕輕道:“以前,天還沒亮,我就會在這爐膛上煮起一鍋又香又熱的稀飯,有時還會在稀飯裏加半斤豬肝,加一只雞,那麽三叔就會再三誇獎我,甚至將一大鍋稀飯都吃得幹幹凈凈,但現在……”

她黯然嘆了口氣,垂首道:“現在那爐膛固然還沒有被燒壞,我以後還可以在爐膛上煮稀飯,但稀飯煮好了,卻又有誰來吃呢?”

俞佩玉只覺心頭一酸,忍不住道:“你稀飯煮好了,我來吃。”

朱淚兒霍然擡起頭,道:“真的?”

此刻天已亮了,熹微的晨光,自膛口斜斜照了進來,照上了她的臉,她臉上淚痕未幹,目中卻閃動著喜悅的光彩,看來就像是一朵帶著露珠的白蓮,在春天早晨的微風裏,冉冉初放。

俞佩玉瞧了一眼,心弦竟立刻震動起來,他立刻扭轉了頭,不敢再看,朱淚兒長長嘆了口氣,道:“我知道四叔是說著讓我開心的,像四叔這樣的人,一定有許多許多事要做,怎會來吃一個小女孩子煮的稀飯。”

她語聲是那麽淒楚,俞佩玉聽得心裏又不覺一酸,勉強笑著道:“四叔沒有騙你……我雖然有許多事要做,但任何事都會做完的,等到那一天,我一定到這裏來,吃你煮的稀飯。”

朱淚兒笑了,笑得如春花初放,道:“那麽我一定天天煮一大鍋稀飯,等你來吃。”

俞佩玉正色道:“天天吃稀飯也不行,你每隔三兩天,好歹也得炒一碗蛋炒飯給我吃,否則我豈非要被你餓瘦了。”

朱淚兒吃吃笑道:“稀飯只是早上吃的呀,到了中午,非但有蛋炒飯,還有紅燒大蹄膀、清燉肥雞湯,不出三個月,你一定會比現在胖一倍。”

瞧見她笑得如此開心,俞佩玉也高興得很,但想到自己家園待建,父仇未報,那可殺的惡魔還冒著“俞放鶴”的聲名騙盡了天下江湖同道,自己孤軍奮戰,也不知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將這陰謀揭破,要想安安靜靜,快快樂樂來吃她一碗稀飯,只怕要等到下世為人了。

忽聽朱淚兒道:“四叔,你……你怎麽忽然哭了?”

俞佩玉趕緊揉了揉眼睛,笑道:“傻孩子,四叔這麽大的人,怎麽會哭,這不過是被煙熏的。”

朱淚兒撅著嘴呆了半晌,忽又笑道:“四叔你以為你自己真的很大麽,若不是三叔叫我稱呼你叔叔,其實我本該叫你四哥才對。”

俞佩玉瞧著她的笑容,心裏也不知是甜,是酸,是苦,正不知該如何回答,突聽一陣腳步聲傳了過來。

※ ※ ※

四個黑衣人已走進了李家棧。

這四人俱是神情剽悍,步履矯健,但手腳粗大,肌膚糙黑,一望而知,都是久經勞苦的人,身子雖然健壯,武功卻絕不會高明,說不定投身江湖還未久,要指揮這種人,自然比指揮老江湖容易得多。

當先一人,手提紅纓槍,後面一人,手裏拿著的是一桿五股叉,另外兩人,卻是右手持鋼刀,左手持盾牌。

他們一走進來,就在四面瓦礫中東戳一下,西戳一下,像是在查看有沒有人藏在瓦礫裏。

朱淚兒瞟了俞佩玉一眼,雖未說話,但意下卻顯然是在讚許俞佩玉做事的仔細和謹慎。

他們若是藏在別處,此刻就難免被人發覺了。

只聽提槍的那人忽然笑道:“堂主做事也未免太仔細了,這把火燒過後,就連鬼都要被燒跑,哪裏還有人會藏在這裏?”

拿叉的人笑道:“你以為這真是堂主的意思麽?”

提槍的那人道:“不是堂主的意思?是誰的意思?”

拿叉的人忽然壓低語聲,道:“我告訴你們,你們可不許到處亂說,這次堂主出山,據說全是為了幫那姓俞的武林盟主的忙。”

提槍的那人道:“放火也是他的主意麽?”

拿叉的人道:“自然也是他的主意,否則堂主為何要不遠千裏,跑到這小鎮上來放火?”

俞佩玉和朱淚兒這時才知道他們並非俞放鶴之屬下,俞放鶴找別人來放火,以後自然更可以將責任推諉了。

幾個人嘴裏說著話,已走了出去。

朱淚兒這才嘆了口氣,悄聲道:“俞放鶴果然是心計深沈,無論做什麽事,都先留了退步,要別人代他受過,於他武林盟主的身份絲毫無損。”

俞佩玉嘆道:“正是如此,無論是殺人,是放火,他只不過在幕後主持而已,事情若是發作,罪名總有別人來擔當的。”

朱淚兒道:“要殺人他找的是怒真人,要放火他找的是誰呢?這‘堂主’又是什麽人呢?”

俞佩玉沈吟道:“只怕就是“霹靂堂”的主人,久聞江南霹靂堂乃是普天之下,擅造火器的第一名家,若非他放的火,火勢只怕也不會發作得那麽快了。”

朱淚兒道:“你可知道這“霹靂堂”的主人是誰?”

俞佩玉道:“雷風。”

朱淚兒喃喃道:“霹靂堂,雷風,霹靂堂,雷風,霹靂堂,雷風……”

她將這名字一連念了十多遍,像是生怕忘記了似的。

俞佩玉皺眉道:“你……你想找他報仇?”

朱淚兒緩緩道:“這件事就算不是他主使的,無論如何,總是他動手燒了我的家,我若不將他的家也放把火燒光,我就對不起他。”

俞佩玉默然半晌,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。

這孩子脾氣竟是如此驕傲倔強,別人若是得罪了她,她固然拼命也要報覆,別人若是有恩於她,她也會牢牢記在心裏,現在她年紀還這麽小,若讓她一個人在江湖中流浪,卻叫人如何放心得下。

就在這時,忽聽遠處一人大笑道:“江南霹靂堂的雷珠神火,果然名不虛傳,小弟今日可真算開了次眼界,實在令人佩服得緊……”

這是“菱花劍”林瘦鵑的聲音,他故意將聲音說得那麽大,像是還惟恐別人不知道這把火是雷風放的。

另一人哈哈笑道:“但這把火只怕要燒掉咱們幾萬兩銀子吧。”

這人的笑聲裏充滿得意之情,顯然正是霹靂堂主人雷風。

朱淚兒冷笑道:“這姓雷的原來是個草包,別人拿他當冤大頭,他還在得意哩。”

俞佩玉沈聲道:“這些人耳目靈便,咱們還是莫要說話的好。”

說話間,已有幾個人談笑著走了過來。

只見俞放鶴和一個身穿紫紅長袍的威猛老人並肩走在前面,林瘦鵑和另外幾個人在後相隨。

這紅袍老人高視闊步,睥睨自雄。

要知江南霹靂堂在武林中不但名聲顯赫,而且販賣火器,獲利甚豐,已可稱得上是富可敵國,所以這位養尊處優的霹靂堂的主人,自然難免躊躇滿志,覺得自己實在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。

方才那四條黑衣大漢已走出了李家棧,此刻站在這旁,恭身相迎,雷風眼角瞟過,沈聲道:“火場中已沒有人了麽?”

提槍的人躬身道:“除了方才那女子外,再沒有別的人了。”

雷風道:“很好,你們退下去吧。”

俞佩玉忍不住暗中嘆了口氣,他們說的那女子無疑就是銀花娘,他雖然算定銀花娘沒法子逃走,但如今證實了後,心裏仍不免有些難受,有些歉然,無論如何,銀花娘這次總是跟他一齊來的。

只見那四條大漢仍垂首站在道旁,雷風等人已走了過來,林瘦鵑忽然落在最後,微笑著向他們道:“各位辛苦了。”

那大漢躬身道:“這算不了什麽。”

林瘦鵑道:“看各位做事幹凈利落,想來清理火場已不止一次了,所以經歷才會如此豐富。”

那大漢陪笑道:“不錯,這種事咱們做來實在已輕松得很。”

林瘦鵑忽然沈下了臉,緩緩道:“這種殺人放火的事,你們居然覺得很輕松麽?”

大漢們怔了一怔,臉上剛變了顏色,只聽“嗆”的一聲,林瘦鵑已抽出了腰畔長劍,閃電般刺了過來。

菱花劍以輕靈快迅名聞天下,這些大漢們哪裏閃避得及,何況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林瘦鵑會向他們出手。

只見劍光閃動,“刷,刷,刷”一連四劍,接著四聲驚呼,鮮血激飛,飄起來有三尺多高。

四條大漢已倒在地上,不明不白地做了糊塗鬼。

雷風大驚回頭,變色道:“林瘦鵑,你……你這是幹什麽?”

林瘦鵑自懷中掏出了條雪白的絲絹,緩緩擦著劍上的鮮血,厲聲道:“這些人在盟主面前,居然也敢放火來燒安分良民的家室,平時更不知如何猖狂為惡了,我不取他們的性命,難道還留他們在世上害人不成?”

雷風大怒道:“你這是說的什麽話……盟主,你可聽到他在說什麽?”

俞放鶴淡淡道:“他這話說得本不錯,殺人放火的惡徒,人人得而誅之。”

雷風倒退三步,失色道:“但放火本是你的主意,是你許於本堂三萬兩銀子重酬,要我們來放火,如今怎地卻說起風涼話來。”

俞放鶴皺了皺眉,輕叱道:“俞某行事,素來光明磊落,怎會不遠千裏來叫你行這不仁不義之事,你胡亂血口噴人,莫怪本座要替江湖除害了。”

雷風滿頭大汗滾滾而落,嘶聲道:“你……你這假仁假義的惡賊,你為何要陷害於我?你……”

話未說完,劍光已匹練般刺來。

林瘦鵑厲聲道:“你竟敢出口辱及盟主,就憑此罪,已是罪不容誅。”

他嘴裏說了三句話,手裏已刺出七八劍之多。

雷風腰畔雖懸著柄紫金刀,卻連拔刀的工夫都沒有,肩上已被劃破條血口,一面閃避,一面嘶聲呼道:“你們這些人難道就眼看著我被他們害死,江湖上難道沒有公道了麽?”

隨著俞放鶴來的幾個人,一個個仰面望天,竟好像什麽事也沒有瞧見,什麽話也沒有聽見。

雷風的紫紅長袍,已被劃得片片碎裂,頭上戴的一頂束發金冠,也已被削斷,滿頭亂發瘋子般披了下來。

霹靂堂名聲雖響,但卻非以武功取勝,雷風自他爹爹處承繼了千萬家財,從小就是席豐履厚,並沒有真下苦功練過武,林瘦鵑卻是身經百戰的劍法名家,根本就不給他機會伸手去掏暗器。

雷風又接了十餘招,已是氣喘如牛,忽然嘶聲狂笑道:“好,姓俞的,你要殺我滅口,我就索性成全了你吧。”他身子向前一撲,竟然向劍尖迎了上去。

他實在再也不能忍受這樣的苦戰,竟索性一死了之,只見長劍穿胸而過,林瘦鵑拔出劍來,鮮血已染紅了他的衣裳。

雷風雙手掩著胸膛,身子踉蹌後退,血紅的眼睛,從這些人面上一一掃過,厲聲笑道:“好,好,好,你們這些自命俠義的人,我總算認得你們了。”

淒厲的笑聲,令人毛骨悚然。

除了俞放鶴、林瘦鵑外,已有些人忍不住垂下了頭。

雷風仰天長嘆道:“只可惜紅蓮花不在這裏,否則他絕不會一句……”

話未說完,已仰面而倒。

朱淚兒情不自禁拉住了俞佩玉的手,掌心濕濕的,已滿是冷汗,俞佩玉的手更冷得像冰一樣。

這時遠處已有兩個人奔了過來,這兩人雖也穿著緊身黑衣,但面色冷漠,目光更冷漠,就像是戴著個面具似的,一望而知和霹靂堂門下大不相同,顯然已是俞放鶴的直系屬下,遠遠望去,他們手裏也像是提著兵刃,走到近前,才看出是兩把鐵鍬。

林瘦鵑長劍入鞘,沈聲道:“這幾具屍身用不著埋葬,你兩人將他們帶去給李渡鎮上的父老子弟瞧瞧,就說盟主已找出了放火的惡徒,而且已將之就地正法,但李渡鎮所有的損失,仍由盟主負責追回賠償。”

大漢們剛躬下身說了句:“遵命!”

遠處的廢墟後忽然傳出一陣拍掌聲,一人咯咯笑道:“妙極,妙極,這‘追回’兩個字,實在用得妙極。”

林瘦鵑的手還未離開劍柄,變色道:“什麽人?”

那人笑道:“林大俠用不著吃驚,我只不過是個半截已入了土的老太婆而已,林大俠若要將我也殺了滅口,那真比捏死個螞蟻還容易。”

聽到這語聲,俞佩玉和朱淚兒都已知道是胡姥姥來了,朱淚兒咬緊了牙,全身都發起抖來。

俞佩玉知道她將這惡毒的老太婆已恨之入骨,生怕她忍耐不住,輕輕將她一雙小手拉了過來。

這雙小手冷得就像冰一樣,俞佩玉心裏又忍不住生出一種憐惜之意,輕輕握著,久久都沒有放開。

朱淚兒卻垂下了頭,沒有瞧他,但也不知怎地,這雙冰冷的手,忽然間就變得像火一樣燙。

但俞佩玉並沒有留意到這變化,因為這時胡姥姥已蹣跚著走了出來,嘴裏“格嘣格嘣”的,像是在嚼著蠶豆。

她一面走,一面嘆著氣道:“越是沒有牙的人,越喜歡吃蠶豆,越是不能做的事,做起來就越覺得有趣,看起來每個人都有幾根賤骨頭的,你們說是不是?”

林瘦鵑本已想沖過去的,但瞧見這人竟真的像是行將就木的老太婆,反而停住了腳步。

他的確不愧是個老江湖了,知道越是這種人,越是難纏難惹,俞放鶴面上也似已變了顏色,卻還是勉強笑道:“前輩莫非是……”

他一句話還沒有說出來,胡姥姥就已拼命搖著手道:“俞大俠可千萬莫要叫我前輩,我這糟老婆子哪有福氣做武林盟主的前輩,這一聲前輩叫出來,我老婆子已至少損壽十年,再叫一聲,可就送了我老婆子的終了。”

她話雖說得很慢,但卻似很不願給別人說話的機會,這句話還未說完,眼睛已轉到林瘦鵑身後,然後就接著道:“菱花劍林大俠的威名,我老婆於也已久仰了,但我老婆子只知道林大俠劍法的高明,還不知道林大俠竟有這麽好的口才,方才那‘追回’兩字,實在用得太妙了,簡直妙不可言。”

林瘦鵑也只有勉強笑了笑,訥訥道:“在下卻不覺得這兩個字有什麽特別之處。”

胡姥姥笑道:“能在平凡中見功夫的,才是真正的絕妙好辭。”

她指一堆還在冒煙的廢墟,接著道:“這裏本來是個雜貨鋪,鋪面雖不大,裏面的存貨可真不少,至少也得值三五千銀子的,是麽?”

林瘦鵑賠笑道:“前輩的計算,自然不會錯的。”

胡姥姥道:“李渡鎮上像這麽樣殷實的店家並不少,在外面做買賣發了財回來享福的,也有幾個,所以這把火至少燒了幾十萬兩銀子,是麽?”

林瘦鵑道:“以在下的估計也差不多。”

胡姥姥道:“這幾十萬兩銀子,本來是該盟主大人賠的,但閣下只不過用了輕描淡寫的‘追回’兩個字,賠錢的責任就落到別人身上去了。”

她咯咯笑道:“該怎麽樣追呢?去向什麽人追回呢?這用不著說,自然是要去找江南霹靂堂,霹靂堂的家財自然不止幾十萬兩,賠了李渡鎮的損失後,至少還有一大半留下來,盟主大人不但做了人情,博了俠名,而且還可以弄幾十萬來自己花花,這樣的買賣,我老婆子也真想做一票。”

林瘦鵑等人面上都已變了顏色,俞放鶴卻只是淡淡笑道:“既是如此,在下就將這票買賣讓給夫人也無妨。”

胡姥姥笑嘻嘻道:“夫人?你怎麽叫我夫人?我這輩子也沒有嫁過人,到了這麽大一把年齡,想做夫人也做不成了。”

俞放鶴微微一笑,道:“既是如此,姑娘此來有何吩咐,只管說出來就是,在下無不從命。”

胡姥姥拍手大笑道:“姑娘?我老婆子至少已經有五六十年沒聽過別人叫我姑娘了,這一聲姑娘簡直叫得我骨頭都酥了一半,就憑你這聲姑娘一叫,我老婆子也不能找你麻煩的,你只管放心就是。”

這時俞放鶴仍面帶微笑,他身邊的幾個人卻沈不住氣了。

“沒影子”屠飛忍不住怒喝道:“盟主一向寬大為懷,但你也莫要太猖狂得意,就算你有兩下子,盟主和林大俠也不會瞧在眼裏,你還是知趣些好。”

胡姥姥笑道:“我老婆子一向知趣得很,莫說還有這麽多位大英雄大豪傑在這裏,就憑‘沒影子’屠飛一個人,要收拾我老婆子也容易得很的。”

屠飛道:“哼!”

胡姥姥嘆了口氣,道:“只不過我老婆子正活得不耐煩,所以才敢到這裏來的,屠大爺你不如就索性成全了我,賞我老婆子一刀吧。”

屠飛忍不住瞧了俞放鶴一眼,像是想問俞放鶴可知道這老婆子的來歷?但俞放鶴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,嘴裏電不肯吐出半個字來。

再看那老婆子竟已蹲了下去,嘴巴裏還在嚼著蠶豆,看來既像是有恃無恐,又像是真的活得不耐煩了。

屠飛幹咳兩聲,嘿嘿笑道:“你既然知道我的名頭,就該知道我絕不會向你出手,屠某若殺了你這老太婆,日後傳說出去,豈非要被江湖朋友恥笑。”

胡姥姥咯咯笑道:“我本倒也以為屠大爺你是個響當當的角色,誰知你竟是個只會說大話嚇唬人的狗熊,你連我這麽樣一個老太婆都害怕,日後傳說出去,豈非更要讓江湖朋友笑掉大牙麽?”

林瘦鵑和向大胡子對望一眼,兩人嘴角都露出了微笑,這一笑當真笑得屠飛臉上掛不住了。

他就算明知這老婆子必然有些門道,就算明知別人是要拿他來做問路石,試試這老婆子的武功,但到這時,他也沒法子再裝佯了,只有硬著頭皮,怒喝一聲,向胡姥姥沖了過去,大吼道:“這是你自己找死,怨不得屠某。”

一個人若號稱“沒影子”,輕身功夫自然不錯,此刻只見他身形一閃,腰畔的紫金刀已出手,一句話還未說完,人已沖到胡姥姥面前,身法之迅急,倒也沒有辱沒這“沒影子”三個字。

別人只見他刀光如匹練般向胡姥姥砍下,也沒見到胡姥姥站起來,更沒有瞧見她有什麽動作。

只聽屠飛吼聲忽然中斷,淩空一個翻身,退了回來,一雙手緊緊扼住自己的咽喉,兩只眼睛怒凸而出,胸膛也不住起伏,一口氣像是再也喘不過來。

眾人也不知道他是怎會忽然變得這樣子的,相顧間也不禁為之失色,再看胡姥姥卻在搖頭嘆息道:“好饞嘴的孩子,吃了我老婆子一粒蠶豆,就舍不得殺我了?看來我老婆子這蠶豆滋味一定不錯。”

大家這才知道她竟在屠飛張嘴大吼時,將一粒蠶豆彈入他嘴裏,但就連林瘦鵑這樣的武林高手都未瞧見她的手動,俞佩玉也不禁暗嘆忖道:“這樣的暗器手法,只怕連唐無雙都要自愧不如了。”

一念至此,他才想到那冒牌的唐無雙竟也沒有跟來,這兩天發生的事實在太多,他幾乎已忘了,這冒牌的唐無雙,實已是他惟一的線索,他管了別人的閑事,竟將自己的大事忘懷了。

朱淚兒只覺他雙手忽然變得冰冷,臉上卻是滿頭大汗,忍不住以自己的衣袖,輕輕擦著他頭上的汗珠。

俞佩玉眼睛瞪著前面,竟如渾然不覺。

這時屠飛頭上的汗卻比俞佩玉流得更多,竟連掌中的刀都已拋卻,兩只手都扼著自己的脖子,嗄聲道:“蠶豆……蠶……”

胡姥姥笑道:“哎呀,蠶豆莫非嗆住了屠大俠的喉嚨麽,屠大俠為何不吐出來?”

屠飛狂吼一聲,竟將手伸進嘴裏去,像是想將蠶豆挖出來,一面用力咳嗽,但他的手實在太大,勉強伸進去三根手指,卻還是無法將蠶豆挖出,他咳嗽聲越來越急,一張臉已漸漸發青,眼淚鼻涕卻一齊流下,忽然全身一陣抽搐,接著,又是一聲狂吼。

只聽“喀”的一聲,他身子已仰天跌倒,鮮血白嘴角飛濺而出,兩只手不住瘋狂般揮舞,鮮血又像雨點般自他手上流了出來,他右手竟已赫然只剩下兩根手指,他竟已生生將自己三根手指咬斷了。

向大胡子似乎想趕過去扶起他,但向前走了一步,立刻又向後退了三步,望著林瘦鵑道:“蠶豆有毒?”

林瘦鵑只點了點頭,沒有說話,但聞一陣陣咀嚼之聲傳了過來,屠飛竟在咀嚼著自己的手指,想見他必已痛苦得無法忍受,眾人見到這老婆子的毒藥竟是如此惡毒,早巳滿頭冷汗,哪裏還敢說話。

胡姥姥悠然笑道:“蠶豆炒肉,乃是時鮮名菜,蠶豆和手指同嚼,味道想必也不錯,難為你竟想得出這麽妙的吃法來,我老婆子就沒有這樣的口福。”

眾人見到屠飛的滿臉鮮血,聽到他的咀嚼之聲,已是心裏作嘔,此刻胡姥姥再這麽樣一說,向大胡子忍不住扭過頭去,吐了出來。

等他再回過頭時,屠飛的手已不能動了,咀嚼之聲已不覆再聞,只能聽見一陣陣微弱的呼吸聲。

再過半晌,連呼吸聲也終於停止,自他指尖嘴角流出的鮮血,卻已變得有如墨汁般漆黑。

胡姥姥嘆—了口氣,喃喃道:“想不到堂堂的‘沒影子’屠飛,竟連小小一粒蠶豆也消受不起。”

俞放鶴也長長嘆了口氣,道:“果然是胡姥姥駕到……”

他話還沒有說完,眾人聽到“胡姥姥”三個字,已不禁失聲驚呼出聲,胡姥姥卻吃吃的笑了起來,道:“聽你這麽說,好像是直到現在才認出我是胡姥姥。”

俞放鶴道:“在下等有眼不識泰山,但望姥姥恕罪。”

胡姥姥凝註著他,好像第一次看到這個人似的,她那張狡猾的、滿布著皺紋的臉上,也像是露出了些驚訝之色。

俞放鶴雖還在微笑著,但顯然也被她瞧得有些不安,被這麽樣一雙老狐貍般的眼睛盯著,沒有人會覺得好受的。

胡姥姥終於嘆了口氣,搖頭道:“你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物,就連我老婆子也弄不懂你了,你方才若是想借我老婆子的手來殺屠飛,現在屠飛已死了,你為什麽還要裝做不認得我?”

俞放鶴微笑道:“但在下實在……”

胡姥姥冷冷道:“你實在是認得我的,二十年前你就認得我了,只要見過我老婆子一面的人,就永遠也不會忘記,何況你和我還有些交情。”

俞放鶴面上的微笑,像是忽然被凍結住了,這變化別的人也許都沒有註意,但俞佩玉……

朱淚兒只覺俞佩玉一雙冰冷的手,忽又發起熱來,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的心在狂跳,身子也在劇烈地顫抖。

只聽胡姥姥道:“你明明認得我的,為什麽還在裝作不認得?”

俞佩玉幾乎忍不住要放聲狂呼:“他並不是在裝假,他實在是不認得你,只因他並不是二十年前你見過的那放鶴老人,他是冒充的。”

他只有拼命咬緊牙齒,才能忍住不發出聲音來,他臉上的肌肉已因痛苦而扭曲,朱淚兒回頭瞧見了這張臉,也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寒噤,只因她也從未想到這張臉會變得如此痛苦,如此可怕。

俞放鶴卻忽然大笑起來,仰天狂笑道:“二十年前的往事,在下早已忘懷了,姥姥你又何必記在心上。”

胡姥姥冷冷道:“這種事,我老婆子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。”

俞放鶴雖還以笑聲來掩飾不安,但聽了這句話,他的笑聲竟變得比刀鋸木頭還要難聽。

他嗄聲笑道:“你今天難道是想來報覆的麽?”

胡姥姥眼睛閃著光,又盯了他半晌,緩緩道:“不錯,你總該知道我老婆子報覆的手段,無淪誰得罪了我,我老婆子都一定要加倍報覆他,若再加上二十年的利息,嘿嘿……”

她拋了粒蠶豆到嘴裏,用力咀嚼起來,好像已將這粒蠶豆當做了俞放鶴,要咬得稀爛,再吞下肚子裏。

林瘦鵑忽然大聲道:“前輩縱是武林高人,但最好還是莫要忘記俞大俠現在的身份。”

胡姥姥瞪眼道:“什麽身份?”

林瘦鵑厲聲道:“前輩若對盟主有何舉動,便無異和天下武林中人為敵。”

胡姥姥笑嘻嘻道:“天下武林中人難道都在這裏麽?我老婆子怎麽瞧不見呀?我老婆子只瞧見了你們五個人,就憑你們五個人,我老婆子想來還可以對付的。”

林瘦鵑手掌緊握著劍柄,汗珠子已一粒粒從頭上落了下來,向大胡子幹笑兩聲,退後三步,道:“前輩若和盟主有什麽宿仇舊恨,在下等是萬萬不敢過問的。”

胡姥姥悠然道:“只剩四個人了。”

向大胡子身旁一人,面如淡金,幹咳兩聲,道:“宋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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